夏十七没有预料到自己会被红衣女子拐来华月之巅。
在此人间仙境似的地方呆了三日,除却有人日日送膳食来之外 , 她便再没有见到过一人。
在这空荡荡的大殿里 , 周遭寂静地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到 , 夏十七赤着脚行走在其中,雪纱裙摆轻轻飞扬而起,掠过穿堂而过的风,而后归于沉寂。
整座楼阁装饰得大气辉煌 , 从上之下,皆是由紫檀木雕砌而成 , 暖玉扶栏也是格外精致大气。
她扶着玉栏 , 赤足踩上长阶,沿着高而陡峭的通道 , 走向她这几日都未曾去过的禁地。
那些人把她关在此处 , 不闻也不问,绝不是因为遗忘了她 , 单从一日三餐的准时准点她就能看得出这些人在等待。
至于他们在等待什么,夏十七也在猜测——他们也许是在等她发现这通往阁楼的路,然后任她自己发觉一些他们无法说出口的秘密。
夏十七神情淡淡,抬步走上来花了足一盏茶的功夫,她不紧不慢地站稳在最后一节木阶上,神色寥寥,衣裙素净蹁跹。
眼前是个四方方的空地,两侧分铺开重重叠叠的书架,高及屋顶 , 让人感觉自己分外渺小。
夏十七抬起小腿,稳稳踩在木阶上 , 最后跨进这格外寂静的地方。
许是很久未有人来过了 , 地面上尽是灰尘 , 十余扇窗户都紧紧合拢着。她每走一步,封闭空间里的灰尘就被她带起来一些,须臾间只见灰尘凌空飞舞。
夏十七顿住了步伐,蓦地抬手推开一扇窗户。
天光乍泄而入 , 刺眼光芒映在她的瞳仁中,然而她只是缩了下肩头 , 便坦坦荡荡居高临下地眺望远方。
这一处风景格外好 , 远处青山连绵起伏,近处树深林静 , 飞鸟逾越 , 浓郁花香扑鼻而来。
“你不看看这本书吗?”
夏十七对背后忽而传来的嗓音一点都不惊奇,她早就知道——这人在阁楼等了她三日。
夏十七缓缓回过身 , 轻道,“什么书?”
那人径直将书册迎面抛来,夏十七也没有刻意承接,但那书还是轻易入了她的怀。
凭着日光的照耀,夏十七揭开书册第一页。
——太初元年,明高祖苏氏始登皇位,立国师,设两相,另设郎中令十余位,此为核心枢纽。
国师,竟是还排在两相前面的位置?
——国师颜氏 , 善医术,妙手仁心 , 平瘟疫 , 却于一次兵变中殒命。
夏十七记起脑中那个小姑娘 , 她也曾亲昵地唤着“阿颜”。
——世人只道明高祖平兵变,靠了些诡谲莫测的手段。殊不知此乃国师耗尽心血,驱死尸,行异能。
——我族带回国师之躯 , 藏于九龙山脉深处碧水潭。镇守百年,族群兴旺。
——然两百年后 , 必重蹈覆辙。
夏十七怔怔然抬起眼眸 , 望着那立在暗处,身影绰绰的女子。
她双手捧握着一样物事 , 缓缓抬步朝夏十七走来。
夏十七瞧见她发间晶莹剔透的珠玉木簪 , 随即目光一路落下,经过她眉心妖冶花钿 , 秀美杏眸,挺拔鼻梁,殷红朱唇,及至她绣着繁复花纹的紫色衣裙,最后停留在她手上的物事。
那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玉珠,里头似有万千风华,又似一个自成方圆的小世界。
夏十七望着她开口,“你是谁?”
女子嫣然笑道,“我名唤明宸,不知你可否记得这珠子?我的殿下——”
她将这最后一句悠悠说来,却颇有荡气回肠之意。
夏十七蹙眉 , 又见她抬手指了个方向,她道 , “你瞧这画上女子 , 便是我族供奉百年的圣主 , 她——便是书上的国师。”
夏十七不可置否地问道,“所以呢?”
明宸走到她面前,与她隔了一丈远,只见明宸缓缓伸直手臂,将手中玉递到夏十七面前 , 轻道,“殿下 , 你瞧这珠中世界。”
夏十七从她手中拿起那颗晶莹透亮的玉珠 , 举到眼前瞧了瞧。
日光变换着角度,夏十七渐渐惊骇 , 她竟在这样一个竹子中瞧见了另一个世界。
年轻的皇帝登基为帝 , 他立在殿堂内,挥指瞧向一个孩子似的小姑娘。偏那姑娘稚嫩地很 , 气鼓鼓的脸色,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干净而清透。
“过了这么多年,殿下果然是忘记了。这姑娘便是两百年前,北朝的第一位国师。她年纪尚轻,却能使唤风雨,招鬼行蛊。她是我族圣主,却死在花一样娇艳的年纪。”
明宸的眸光暗含怜悯,她轻道,“殿下 , 您还未曾看出来吗?这位姑娘,便是您自己呀!”
夏十七蓦地攥紧掌心,往后退了两步 , 盯着明宸说道 , “你胡说。”
她不可能活了两百年!
明宸一笑 , “殿下随我来便知道了。”
半个时辰后,夏十七与明宸就立在了“碧水潭”内。这是一个极深阔的山洞,路并不好走,一路沟壑嶙峋 , 山涧溪水冰冷彻骨,夏十七跟着她 , 越走越是心惊。
眉心突突跳着 , 她越来越觉得熟悉,仿佛她的确是从这里走出来似的。
明宸停在前头 , 侧过了身 , 好让夏十七能瞧清楚潭中的景象。
只见四周环水,中间有一块方寸之地 , 上头搁着一桩水晶箱状物。
“这便是殿下呆了两百年的地方。”
明宸微微一笑,说道,“八年前,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和尚,他将殿下您带走后,此处水晶棺便一直空着。”
见夏十七挑高了眉梢,明宸又道,“殿下心中有疑虑,不妨问出来。”
夏十七终于开口 , “她若是活人,怎能活两百年?若是死人,又怎能活?”
总之 , 此事诡谲得让人惊骇。
明宸道 , “殿下魔怔了。圣主从未死去 , 她是万金之躯,是天地命定的良主。她自有命数,沉睡个两百年又苏醒,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。”
她笑着凝视夏十七 , “圣主,您的命由天定 , 您的路 , 却是您自己的路。”
“我们从未寻过您,因我们知道 , 您离开之时 , 北朝才创世一百九十二年。两百年的今日,我们得见您在世容颜 , 心中亦满是谦逊。如今,也到时候了。”
若说这时夏十七还没懂她说的“时候”是什么意思,半日后,她却是知道了。
在她离开京城之后,朝中忽而传出苏哲谦病重的消息。苏哲谦无法把持朝政,便命关婧敏暂时替他垂帘听政。
苏哲谦这病也是奇怪,好好的就病重到连处理朝政都没有办法了?
夏十七心中怀疑了一瞬,对上明宸坐在自己面前似笑非笑的眉眼,心中微微一动,“是你们?”
这消息,还是明宸告诉夏十七的。
明宸在她面前的模样和姿态都是极低的 , 只听她笑道,“阿敏向我讨药 , 我只不过借刀杀人罢了。左右这天下 , 本就不是苏哲谦的。若非他自己出手 , 坏了命定的天数,不然又怎会遭遇天怒?”
夏十七奇怪道,“苏哲谦做了什么?”
于是明宸在她面前一一说来……
十一年前,先皇只不过生了一场大病,却莫名一病不起。按明宸的说法是,先皇本不该病重 , 也不至于病死,却是苏哲谦在他每日的药汤中动了手脚。
苏哲谦既然敢干预天命 , 抢了这十年本属于先皇的气数,那么他自然会遭到反噬!
而当年 , 先皇本不是顺应天命的性子,他在临终前 , 终于将自己的口谕传给了顾笙永 , 也就是顾清昭和顾清慕的生父,要他拿着号令禁卫军的信物进宫 , 直接造反。
然而,顾笙永被先皇后一族的人盯得死紧,如何也抽不开身,便将传递信物之事交给了顾清昭。
谁也没想到,顾清昭会弄丢了那个信物。
安贵妃本以按照先皇之意发动了宫变,却无人前来支援,唯有三千侍卫与她一同赴死。
临死前,安贵妃还拉出了自己才两三岁的小皇子当挡箭牌——她是为小皇子而篡位!
可真实的事情呢?
明宸眯着杏眸,继续说道,“先皇是为煊王才临死也要发动一场宫变 , 他那时候最为重新的就是顾笙永的亲妹妹——安贵妃。安贵妃是个忠贞不渝的性子,临死前知道苏哲谦登基后定会怀疑苏斐南 , 便先将谋逆的罪名戴在了自己儿子头上。而午门宫变……”
明宸勾着笑道 , “没有先皇口谕 , 任何宫变都是谋逆。那群守候在午门的禁卫军也是愚忠的性子,他们直到死,也不知先下手为强的道理。”
“说来殿下也许不信,那曾与殿下在山下认识的成玉与夏小荷 , 也是一对极苦命的鸳鸯。夏小荷本名柳荷,乃是这华月之巅上玄墨门的宗主 , 她年少当权 , 爱错了人,才为玄墨门带来灭门之祸。那成玉虽痴情 , 却是他害死了柳荷的族人 , 又被迫听从陈王世子,将宫变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, 这才助了苏哲谦最后一把力。”
夏十七已然震惊抬眸,“你说的……”
“我说的句句是真。”
明宸明媚地笑着,仿佛置身事外的看客,她也知夏十七心底的疑惑,便从容替她说了出来,“殿下是不是想问,我为何袖手旁观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