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不敢在任何地方久留,全靠成伯一路上打点短工 , 我们主仆二人颠沛流离 , 去到楚州安了家。”
平陵越听越动容,他光是想象了一下腰斩之刑就不禁毛骨悚然 , 想着贝磊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, 亲眼目睹自己的父亲惨死在自己面前 , 那是何等痛苦悲惨的经历。
“成伯从小带我长大 , 头一次发那么大的火,我看着他操劳的面孔和双手 , 决定不辜负成伯的期望,把书好好读下去。”
“就这样 , 白天我也出去做事,晚上就回家读书,直到遇上了父亲的旧同事,原翰林学士戴增贤。”
“当年戴增贤被父亲的案子牵连,全家发配到那苦寒之地,苦苦煎熬了几年,遇上先皇薨了,现在的皇帝登基,天下大赦 , 这才得以回归原籍,正好路过楚州。”
“我们那时这才得知 , 幸亏成伯带我及时逃走 , 父亲行刑那天贝家就被满门抄斩,无一幸免。”
“戴增贤素与我父亲交好 , 见我主仆过得也艰辛 , 便叫上我们同他一起回他的老家文正县去住 , 他在文正县尚有一点祖产 , 可供温饱。当时成伯的身体已经不太好,想着我年岁尚小 , 便一口答应下来。我们老少两人便跟着戴增贤回到文正县。”
“戴伯父对我那是没说的,他的夫人在发配后不久后就去世了 , 几个孩子最后只有一儿一女活着跟他回来,他对我视同己出,亦松亦严。在学业上对我要求严格,在生活里则十分宽松。”
平陵忍不住插嘴道:“上次你说的家里有个病人是不是成伯?”
贝磊摇摇头:“成伯在到文正县不久之后就积劳成疾去世了。也亏他当机立断,带我跟着戴伯父去,要不他一去世,我一个人过不知会是什么样子,可能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了。”
“我说的病人是戴伯父。大约六年前,戴伯父得了半身不遂之症 , 连言谈亦常常吐字不清,看病用的钱越来越多 , 戴家姐弟二人均已婚嫁 , 婚嫁的对方家中亦是清贫得很,没有多余的钱给戴伯父治病。”
“看着戴家姐弟焦急为难 , 戴家姐姐连陪嫁的几样简单首饰都已经卖了去 , 我无法 , 只好出来寻个出路。”
“原来成伯和戴伯父对我学业要求严格终于有用了 , 我别无所长,只好往这科举试这条路上走 , 去做那替人考试的勾当。”
平陵回忆起与贝磊相识相交的过程,想起自己极其佩服他对科举试的熟悉 , 原来他是这样出身成长的,怪不得。
贝磊看见平陵恍然大悟的表情,知道他恐怕是知晓自己替文奇明考试的事,于是继续说了下去:“上一次我帮着一个考生考过了殿试丙等第三名,在这一行里算是站稳了脚。”
他苦笑了一下:“我在崇宁头一次遇见你的时候,其实就是到考场附近转悠,寻找替考的目标。世上总有那么一些想不劳而获的人,这也给我这种人提供了机会。”
平陵正想问贝磊为什么自己不亲自参加考试,以他的水准 , 博取功名轻而易举,不就解了眼前的困局了吗?突地想起他说他父亲临死前手书的血字 , 立即就闭住了嘴。
“我替考一般视考绩收取银钱 , 因为冒的风险很大,所以获利也颇丰 , 总算解了戴家的燃眉之急。”
“过后戴伯父的病情缓解了很多以后 , 我才敢告诉他我的所做作为。他倒没有十分生气 , 只是不断叹气 , 替我担心,说你父亲就是在这科举试的事上吃了大亏 , 你自己还是要十分小心,见好就收 , 遇事多权衡利弊吧。”
“我心想,以戴伯父的身体,大概也熬不了多少年了,就等他驾鹤西去之后,我立即收手,去做别的事去。”
“在崇宁遇见你的时候,正好之前戴伯父的病情加重,我手里的银钱花得精光,去到崇宁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 , 饿了一天一夜了,如果没有遇到你……”
平陵急忙摇手:“贝兄说哪里话来!”
“后来有人把我介绍给了米文夫——米大官人,我都不知道他是为文奇明寻找替考的人 , 他隐晦地探听着行情和细节 , 三番五次后才说是为一个侄辈设法,最后终于说出是文奇明。”
“米文夫不知道我与你和文奇明都认识 , 为显示自己的诚心 , 还说了他想出来的不少办法让我帮他参谋一下 , 我这才知道米文夫还有另一个方案可用 , 就是说服家中一个同样参加考试的奴仆与文奇明交换姓名答卷——那人必定是你。”
“我本觉得这种辗转了几层关系的生意不十分可靠,正想拒绝 , 一听他们要叫你跟文奇明交换名字,我一下愣住了 , 思前想后,这些年来我结交的朋友不少,但像贤弟你这么真心待我的人不多,我绝不能让你吃亏,都是赚钱,赚谁的不一样,所以我最终决定,答应下文奇明这桩生意。这也是我会试未上榜,现今却仍出现的祁家的原因。”
平陵愣住了 ,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故事,贝磊的出现也算是救了自己 , 要不自己为了还祁家的人情 , 抹不开情面,早就答应替文奇明考试 , 成为被牺牲的人了。
他忍不住眼含热泪叫了一声:“贝兄……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。
贝磊安抚地看看他:“这事别放在心上 , 就当做我对你的帮助。我的人生就这样耽误了 , 你的命也很苦 , 有条件就不要耽误下去。”
“去年秋天会试前,我看你好像已经察觉了我跟祁家的交易 , 还叫文奇明小心一点,别让你看出破绽来 , 我真心不想你知道这些污浊的事。”
“记得我叫你帮我收着的银两吧,那是祁家先付的定金,还有考前我叫你收着的布袋,那是文奇明写的借条和银票——那是一个行规,怕他抵赖事后不付钱,所以先写下借条,说欠我银子多少两,暂无现钱归还,以银票质押 , 如到某月某日仍未归还,即可去银号兑付银两 , 欠条兑银后立即作废。出考场后我立即去银号兑出银子 , 借条还给了文奇明。”
“银子到手,我心里牵挂着戴伯父的病情 , 立即就想回家去 , 故而也不等你一起走了。况且那文奇明 , 知道我考试必中 , 又言出必行,出来后一定趾高气扬 , 我见不惯他那样子,所以自己先走了。”
平陵道:“怪不得 , 我跟臧家才都奇怪为何你未上榜,那远不如你我的文奇明倒高中第十三名,原来是你替他考的,那他考的成绩必然极差,连末名也没有。”
贝磊点点头:“这倒有点难办了,不过我这里倒还有几个法子,到时候再决定用哪个吧。”
平陵想想便把去年出发去承天府之前,祁大官人连夜召唤自己前去,交待自己如何注意贝祁二人的动态的事说了一遍 , 贝磊冷笑着:“原来他们也在防着我。不过我也防着他们,借条银票交给你保管也是这个原因。多亏贤弟你了。”
平陵顿感惭愧 , 自己在这事上根本帮不上什么忙。
平陵正在唏嘘 , 贝磊说:“我的这点事今天就全对你交底了,总算也解开了我心里的一个疙瘩 , 老是瞒着你 , 我心里也不舒服。我替文奇明考试之事……”
正说到这里 , 突听屋里榴生“哇哇”大哭起来 , 平陵忙站起身来准备进屋去,就听屋外“稀里哗啦”一声 , 似是什么人绊倒了东西,紧接着 , 阿景跑了进来,神色慌张,也不看平陵和贝磊就冲进里屋去了。
随着阿景轻声哄着孩子的声音,孩子的哭声停止了。
看见阿景匆忙进屋,平陵和贝磊都楞了一下,不禁面面相觑,不知道两人刚才的话,阿景听见了没有、听见了多少。
阿景的确听见了贝磊跟平陵两人的话,只是她回来得晚 , 听见门里有陌生人说话的声音,于是放缓了脚步 , 刚好从平陵告诉贝磊出发前夜祁大官人叮嘱自己的话那时听起 , 初听莫名其妙,等听到贝磊说替文奇明考试的话时 , 霎时间明白了一些东西 , 倒像是自己做了坏事一般 , 不由得心慌气短 , 手足无措起来。
刚好屋里榴生哭了,母亲的本能一下子使阿景冲进屋里 , 慌忙中她绊倒了门口晾晒榴生尿布的架子,她也顾不上去扶 , 也不敢看平陵和贝磊,径自跑进了里屋哄起孩子来。
她生怕平陵跟进来追问自己是否听见了什么,惴惴不安地看着房门,但平陵并没有进来。
贝磊碍于阿景耳目,就只随便交谈了几句就和平陵告了别。
平陵想来想去,惟愿刚才阿景没有听见什么,但是想着阿景刚才那种惊慌失措的样子,恐怕还是不能大意。为了预防万一,晚上在睡觉前平陵就特地对阿景说:“今天下午你回来的时候 , 大概还是听见我和贝磊说的话了。不管你听见了什么、听见了多少,你切记不要跟任何人透露 , 有些话你说了出去 , 不但我们两口子的小命难保,还要牵连很多人的性命。”
阿景也不分辩自己听见没听见 , 只是怔怔望着平陵。
经过这次省试的选拔 , 录取的考生即可以在明年秋进京参加殿试了 , 那便是“十年寒窗无人问 , 一举成名天下知”的最终决战时刻。
因为贝磊尚要提前到承天府为替考做些准备,所以今年出发的时间比去年提前了差不多一个月。
这次祁大官人和文奇明就镇定了许多 , 对贝磊的态度也有了转变,从原来的恭敬客气变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, 祁大官人还好些,文奇明的态度就明显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