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秋之后,冬天来得很快。
我也渐渐熟悉这座崖底的不归林 , 这里四处环着高山 , 正对世情崖下面的是一条穿过地下山洞的河流。我时常站在岸边,望着潺潺流水 , 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, 长长叹气。
海月说,入冬之后的林竹地下藏着冬笋 , 因未到时机尚未出土,笋质幼嫩 , 口感清脆,味道鲜美 , 是难得的好食材。金衣白玉,蔬中一绝 , 所以这天太阳刚刚升起 , 海月便带我去挖冬笋。
那个地方离我们的住处有一段距离 , 慢慢的,木林变成了竹林,这里多是八年以上的古铜色大竹,另有细嫰的小竹穿立其中,清清飒飒。
海月用镰刀割去地上的杂草,开出一条小路,一边寻找藏笋之处。那些竹株枝叶浓密、叶色深绿的竹子下最可能孕笋。在这样的竹株的周围寻找,若有发现地表泥块松动或有裂缝的,底下就可能有冬笋 , 然后再拿锄头开穴挖取,多半就能挖出一颗金衣笋儿来。
我双手不便 , 所以负责背着竹篓跟着海月后面。海月找到冬笋后 , 便将笋上的泥土大致除去,然后放到我篓里。
不多会儿 , 背上的竹篓有些沉了 , 海月也觉得差不多,决定挖完最后一颗笋便折路返回。
她用锄头拨开泥土 , 然后蹲在地上用镰刀小心翼翼将笋身挖出来,最后挥刀将根砍断。三两下过去 , 镰刀不小心刮到了旁边一棵绿油油的竹子。
这竹子长得高,风一吹就顺着那被刮出来的缺口缓缓倒下 , 海月将最后一个冬笋放进我的背篓,然后深深吸了口气:“哇,竹子沁出来的味道好香!”
一瞬间地 , 我不自觉想起了李既衡。
他喜欢这竹子的香味 , 常用研制好的竹香薰衣 , 写字作画的时候,房间里也要燃上一支这样的熏香,所以身上总会带着特别的竹子清香。在那个南梁都城,很少有人跟他一样,别的贵公子用的都是昂贵名香,用的人多了,香味也就不特别了。唯他不同,他一开始所用之香,据说是从一位隐居山人手中所得 , 后来便是我学着,为他调制的。他总说他想像竹一样 , 只对我独一无二 , 如今这些历历在目,却成了不堪回首的过往。竹子无心 , 即便它再高大 , 身躯里面也是空洞一片啊。
想着想着,我心里有些难过 , 更多的是不甘,还有对他的怨恨。
“姑姑,你怎么了?”
身边 , 海月奇怪望着我。
我回过神来,摇摇头。
海月倒也没有继续在意 , 挥手将那竹子完全砍断,然后拖到小路边 , 拍去掌心的灰 , 说:“这样就能避免下次起了大风摇摇晃晃伤到人 , 而且我们做的很多东西都要用到竹子,家里的竹药编有些破了,这根正好派上用场!”说着,她将镰刀放在我背篓上,一手提着锄头,一肩半拖半扛着竹子往前走。
我跟在她后面,一边张望四处的风景。
不得不说,这不归山不归林的景色很漂亮,高山云雾 , 绿树花影,风里是清甜的梅花香味 , 山间是鸟儿如铃般的娇鸣回荡 , 再配上竹篓里的这些冬笋美味,简直是神仙画卷才有的生活。
忽然 , 我看见一处林子里面有个小土堆 , 土堆前面还立着一块石碑,像是一座坟墓。我记得海月说过 , 这个地方已经许多年没别的人进来了。于是,我追上去问海月:“那是一座墓吗?”
海月头也没回地答道:“哦,那个啊 , 之前也有人从世情崖上掉下来,不过是个孩子 , 看起来应该还没满月呢,实在太小了。师父觉得这孩子可怜 , 就将他葬了 , 立了个无名小儿碑。因为这件事 , 所以师父也格外注意着世情崖那边的情况,再后来就接住了你。”
闻此,我震惊地停下脚步,愣愣地往回看去。
从世情崖上掉下来……孩子……太小……是钰儿?
我一直以为,钰儿这么小的身体掉下悬崖之后,一定粉身碎骨,再也找不到了。况且我之前也特意去看过,那世情崖底下是深水河流,落下之后更不知道最后会被水流冲去哪儿,而我万万没想到……钰儿居然被顾温留葬在了这儿!
我睁大眼睛盯着林间那隐隐约约略显孤单的坟墓 , 那里面躺着的就是我的钰儿呀!原来在这崖下这么长时间,我跟钰儿只隔了一个林子的距离啊。入冬之后 , 天气变凉,他现在一定很冷吧?
鬼使神差地 , 我穿入林中,不顾脚下的石头树藤 , 硬生生摔了两跤 , 艰难爬起,来到那座墓前。
站在这墓前 , 看着它,一时间 , 竟觉胆战心惊。
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儿,我的钰儿真的被婆婆丢下了世情崖!她当真这么狠心 , 她当真这么恨我!不管如何,钰儿都是无辜的 , 他什么也没做 , 安安静静地来 , 安安静静地去,对于旁人来说,就好像从来没遇到过一样。可对我而言,他就如同我半个魂魄,在他死的时候,我的魂魄就从活生生地从我身体里抽走了一半!
海月追着我进来,手里拿着几个冬笋,我才发现方才摔在地上之后冬笋从篓子里滚了几个出来。
她将冬笋重新放入背篓,担心地望着我,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。
我拿起镰刀 , 蹲下来想挖一些土。可是刚刚下手,手腕处便是一阵刺痛 , 急得我眼泪打转。
海月看出我的意图 , 连忙接过镰刀,快速在地上挖了一抷泥土 , 小心添在那座小小的坟头上。
我听过民间那些说法 , 说是在坟上添土就像是为亡人修葺房屋,能够为他遮风挡雨 , 不受严寒。
自从钰儿出生后,我就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 , 甚至连他的尸身也留不住。还好,现在我们又重聚了 , 即便是阴阳相隔,也不再会有人嫌弃我们、唾弃我们了。
“我与这孩子有缘,我……”
我眨眨湿润的眼睛 , 本想不让泪水掉下来 , 可终究没有忍住。
海月拿出手帕轻轻为我擦去眼泪 , 没有问什么,只是越发揪心地望着我。
伤心归伤心,看到钰儿的坟墓之后,我心中也放下了一块儿石头。从今以后,我对钰儿也总算有个惦念之处了。
是夜,我如往常一样睡了,却又做起了噩梦。
我看见了李既衡,看见李既衡远远向我走来,将我拥入怀中。
我闻到竹子的清香 , 就像白天跟海月不小心砍断竹株时沁流出的那种香。
我忽然猛地反应过来,我已经离开了李既衡 , 他不可能出现在这儿!他更辜负了我,他不可能得到我的原谅!
我开始挣扎 , 可他的双臂却越收越紧,转眼变成了如同刑房里捆绑在我身上的绳子。紧接着 , 云溪和婆婆突然出现 , 他们手里抓着钰儿的一条胳膊,阴森森地朝我笑。钰儿扭动着身体 , 不住地嘶声力竭地大哭。我心如火烧,很想挣脱身上的束缚把钰儿抢过来 , 可是我没用,渐渐地连一点儿力气也使不上了 , 身上的绳子更因为我的动作越捆越紧。我冲他们疯狂地摇头大喊,告诉他们不要伤害钰儿 , 乞求他们放钰儿一条生路!可是他们无动于衷,竟将钰儿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之中!
我断然恛惶,撕心裂肺!
我看到李既衡站在不远处 ,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、看着我。他是钰儿的父亲 , 他不可能也这么心狠。我悲痛欲绝,泣不成声地向他请求:“既衡,求求钰儿,求求钰儿!”
可他只是淡淡望着我,决然地转身离去。
“既衡!”
我大叫着惊醒,柔黄的烛光下,我看见体一个人影坐在我榻子边。
我深深换了口气,心情慢慢平复下来,可身上已经汗流浃背。
“竹林风大,你回来后就受了凉。刚才我在外面听到你胡言乱语 , 怕是你旧伤复发,便进来看看。眼下看来 , 倒并非旧伤 , 只是染了风寒,还有心魔未愈。”顾温留这样说着 , 转身为我倒了杯水 , “起来润润嗓子吧,你的嗓子还需好生保养 , 方才大声叫了那么多话,实在让我不放心。”
我端着茶杯 , 将水饮下,抬头问:“我刚刚……还说了什么吗?”
昏暗的光线下,那双黑眸幽幽望着我。默语片刻 , 他忽是弯了弯唇笑了,然后摇摇头说:“没什么 , 乱七八糟的 , 我也听不懂。”
我动了动嘴 , 不过始终也没有再问。
他说听不懂便听不懂吧,倘若他将我那些梦话说出来,这才叫我无地自容。
我染了风寒,七八天才好转。可正在这时,天又下起了大雪,气温又低了不少。
屋子里生了火炭取暖,但也不能总待在屋里。
大雪下了一天一夜,雪停之后,我借了海月的大披风裹着 , 开门看外面的雪景。此时,院子里的梅花迎雪盛开 , 飘香阵阵。顾温留就坐在廊子下 , 喝着热茶,也在看雪。见我出来 , 他便向我招招手。
我在他身边的一个位子坐下 , 他拿起我的手把脉,然后摸着我脸上的伤口。
烙印不小 , 但顾温留医术很好,这伤疤已经祛除了大半 , 若不仔细也看不太出来。
渐渐地,我忽然被他盯地有些不自在 , 虽然有纱罩遮着,但我还是能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脸上缓缓流转 , 最后出神地望着我不知在想着什么。
我看见他眼里有一丝惊讶 , 有些惶然 , 很快地,这些情绪都慢慢退去,转而换之的是如同隔着纱帐投下的暖阳,朦胧而温柔。我有些不安,更有一个疑惑,于是想要打破尴尬地问:“温留,你的眼睛……”
我一直不知道他的眼睛是否看得到,也从来不敢问。有时候我觉得他是看不见的,可有时候又觉得他能看见什么,再或者是他视力不好 , 看东西模糊、重影、屈光不正?总之,没有个确切答案。
他回收目光 , 转过头去。思忖片刻之后低着头 , 坦然地回答我:“师父走前,用纱蒙住我的眼。他说世间的纷扰能扬尘飞土 , 再清澈的双眼也会有被蒙蔽的时候。等到我有信心不受障碍以目视人 , 亦或是遇见甘心一生赤诚相缚之者,便可将这眼纱除去。当时我不懂 , 觉得这纱碍眼,所以没有时常带着。后来我离山寻师父和师兄 , 目睹了太多说不清楚的是非恩怨、无可奈何。所以,我避世绝俗 , 以纱遮目,重新领悟师父当年告诉我的这些话。”
他不紧不慢说着这些 , 语调却渐渐低弱 , 有些不难察觉的伤感与失落。
每个人都有一件足以令自己改变的大事 , 我如是,他如是,那件事在我们各自心中都无法忘怀,或是痛苦,或是绝望的无助,也正因如此,我们才会在今日坐在这梅花之下一起喝茶聊天,那时是祸,此时也许是幸。
不过好在 , 他的眼睛没事,我也知道了这纱罩的来历。
我的双手虽还不能用力 , 但已能够持点轻物。我见头顶梅花甚好 , 趁着还有溶溶白雪,想试着做点熏香。
我下了廊子 , 拿一只较大的木盆 , 取了一团白雪备用。
合香之剂,雪水为加。而且雪性属凉 , 能够压制住熏香燃烧时候的燥热。这些雪水还能用来煮茶,顾温留喜欢喝茶 , 正巧之前那壶已经喝得差不多了,我便也装了一壶雪水放在火炉上。
顾温留坐在廊子下 , 身子懒洋洋地倚在椅子上,膝盖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棉毯 , 微微带笑地看我摘梅花。
院子里开了红梅和腊梅 , 两者颜色不同 , 香味也浑然不同,但是混合在空气中却是分外好闻。
我原打算做一味梅花入沉的香,只是这里没有沉香,所以只能用普通的淡香柏木代替。原来的沉香香味清凉,方子拟的是冬日梅花的清冷。换成柏木之后,柏木的甜味却能让梅香添加几分春意盎然,自认为恰到好处!
心中定下香方,我在廊子上放了两只小木盆,开始挑选梅花。
廊子与地面正好一阶之高,又很平坦干净 , 木盆放在这儿,我取花放花之时的弯身直起十分方便。
而选花 , 不管是红梅还是腊梅 , 都要选刚刚半开的花形,这样的花朵保持了最纯粹和充沛的香味 , 选做制香最合适不过了。
我拿出手帕覆在手心 , 这样可以避免手掌与花朵直接接触而损失花香。
先取红梅,手指在花朵前晃了晃 , 这是我的习惯。因为我从前最多时候是在春日制香,那时有许多被花香吸引过来的蝴蝶、蜜蜂或者是别的什么小飞虫 , 晃动手指之时它们便会从花瓣上溜走。即便眼前这些红梅并无虫儿,我也出于习惯在花前晃了晃手 , 然后小心摘取梅花。
我将红梅窝在手心,一朵一朵快要满时 , 转身将它们放到小木盆里。在我起身抬头之时 , 我触及到顾温留看我的目光 , 不由愣了一下。
他怔怔盯着我,也不知道在想什么,他身边的茶炉开始冒出一层层白白淡的热气,我朝茶炉方向抬了抬下巴,他似乎才反应过来,匆匆忙忙地打开盖子,趁着雪水还未完全沸腾将茶叶倒入。
我继续摘梅,将红梅和腊梅一一摘齐,分别整整两个小木盒。然后找出柏木 , 好在这柏木已经被顾温留劈成细小的碎片用来制药,也省的我动手了。
我取了两手心多的柏木碎片放在瓷碗中 , 然后在上面铺上一层腊梅 , 再铺上一层红梅,再取柏木盖上 , 再铺一层腊梅 , 再铺一层红梅,如此循环 , 将整儿瓷碗装满,然后反扣上另一只瓷碗当做盖子 , 放在炉上,慢火喂香。
摸约两个时辰之后 , 我将瓷碗取出,此时花香已全部被热气蒸出 , 喂入柏木之中。我再将柏木取出 , 用脚滑动铁船药碾将柏木磨成细粉 , 再与上同,入红梅与腊梅,蒸花喂香。再取出时,用备好的雪水混成香泥,有的做成香丸,有的晾成香粉,最后封入瓷坛,选了一颗红梅树下,掘土入窖 , 三个月后,便能香成。
海月从后面的菜地拔了几个小萝卜 , 准备给养在篱笆小窝里的兔儿吃。
我见她回来 , 高兴地过去帮忙,顾温留也跟了过来。
海月喜欢喜欢兔子 , 为了给兔子避寒 , 专门搭了个小窝,在里面塞了棉花 , 铺上一层柔软的棉布。她按奈不住兴奋,急着要见兔子 , 急匆匆地开了篱笆门,打翻了放在一旁的篮子 , 一地萝卜滚了出来。
我正好过去,大步收不回来 , 一脚踩在其中一个圆溜溜的萝卜上 , 脚底一滑 , 往后摔去。
顾温留正好扶在我身后,温暖的掌心贴着我的腰,忽有种灼热感。
我顿时窘迫,慌慌张张地离了他退开两步,还没站稳,又是听到海月在后面大叫:“哎!小心萝卜!”
可是为时已晚,好准不准,我又倒霉地一脚踩在萝卜上,身体再次失去平衡。我看到顾温留向我惊慌张手,很快把我拽了过去。我贴近他怀中 , 那双柔软的嘴唇在我额头碰了碰。